孤独的手风琴 | 风行水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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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从八一小学转到红旗小学的时候,Music汤教我们音乐课。他个子很高,有一米八六,穿一件银灰色的中山装。冬天穿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装,星期天、赶上天冷的时候,他穿一件带毛领的飞行夹克,穿夹克的时候脖子上就围一条格子围巾。在我的印象当中他好像没有穿过别的衣服,也许他只有这么三套衣服。
唔——有一年冬天特别冷,他穿过一件大衣。他进了教室,手里拿个锤子,然后摸出一根钉子钉在墙上,仔细在钉子上缠上废纸,才把大衣挂在上面。天气很冷,大家冻得脚像狗啃的一样。他把手伸到嘴边呵了口热气说:“今天很冷哦,上课之前给大家五分钟时间跺跺脚。”我们跺得像有一列火车开过来似的,整个房子好像在晃。
这时旁边教室的徐卫红老师过来问他:“Music汤你在搞什么玩意儿!还让不让人上课了。”他吐了一下舌头,像个指挥家一样把两只手往空中一抬,跺脚声戛然而止。
学校的老师都喊他Music汤或者汤Music。我不知道他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被分配到这所破学校来。据其他老师说,他是上海音乐学院毕业的,照常理说应该在大学或者大专学校当老师,估计是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被发配到这里来了。他拉得一手好手风琴,拿过华东地区的第二名。以前我们上音乐课时有一架四面漏风的破风琴,现在这东西很少见了。原先教我们的音乐课的阮老师调到其它学校,他是补阮老师的缺。
他来的时候在学校的女老师当中还引起一阵小小的轰动。徐卫红老师到办公室宣布:“学校分来一个王心刚(电影明星)!”其他女老师纷纷问:“他教什么的呀?”“我听人说是教音乐的,个子好高。一个人怎么能长成这样,这以后让大家怎么安心搞好教研工作?”几个改作业的女老师吃吃地笑。
徐卫红是一名“工农兵”大学生,这个女老师平常说话有点着三不着四的,以敢言闻名校际。有一次坐我们后面的齐小悦同学,我们的班花,上课的时候忽然崩了一个响屁。全班同学大笑,齐小悦羞愧难当,伏在桌子上大哭。徐卫红先是拿眼睛横着看我们,见我们还不停止。她把书往桌子上一掼,大吼:“放个屁有什么大惊小怪的,我以前在农村插队的时候吃山芋,哪天不放三五十个屁,放屁说明内脏好。”说完她放了一个屁,比齐小悦的还响还宛转悠长。放完了,她大吼:“我看哪个敢笑,笑的人给我到操场站着去。”她接着说:“有屁不放,憋坏心脏,你们知不知道。”
徐卫红那时已经二十七八,还没找到婆家。她爸是本地一个有名的拳师,也不知道她学过没学过,反正高年级调皮的男生到她那里都是一拳放倒。我也挨过她一记重击。有一次上课我跟旁边的同学讲话,她把我喊到讲台上站着。我接着对下面的同学挤眉弄眼,她过来看我一眼,然后一拳打在我小腹上。当时我就站不住了,觉得透不过来气,只好蹲在地上。我斜着眼看着她说:“我回家告我爸去。”“你爸来了我一块打!”
徐卫红看到英俊的Music汤,马上动了非分之想。她宣称Music老师是她的,谁都不许跟她抢。Music汤就是从这里喊起来的。其他女老师大部分是结过婚的,有几个没结婚的现在也处着男朋友。她们说:“不跟你抢,也不知道人家有没有女朋友。你剃头挑子——一头热。”“有女朋友怎么啦,不带我把他们捣散掉。”说完她扬长而去,她们看她走了开始窃窃私语。徐卫红把头伸进来说:“说什么呢?讲我坏话了。”
这时马校长过来,他喊:“那个徐老师你带汤老师到宿舍去,帮着归置归置。汤老师是新来乍到——摸不到锅灶。”马校长是歇后语大王,每段话说完都要来一句歇后语。我同班的张庆国爬学校的院墙,被马校长给抓住了。训了半天,最后说:“我看你是老寿星吃砒霜——活得不耐烦了。”对鼓动张庆国翻墙头的我,他也下了一句评语:“马勺里发豆芽——不是个菜。”
马校长转过头招呼Music汤说:“哎——你进来一下,我给你介绍介绍,这个是数学教研室的徐老师、张老师……”Music汤给大家欠了欠身子说:“以后工作上有什么不到的地方,还请大家多多多包涵。”徐老师从马校长身后挤过来说:“徐卫红,你以后喊我大徐就行了。走——我领你看看你的窝。你这箱子装的什么东西?”“手风琴。”“学校有风琴。”“我知道,原来家里的,没事的时候拉一拉。”
后来我们知道这架手风琴是他爸爸买的,德国货。他爸是上海的一个小资本家,临解放的时候带着小老婆跑到香港去了。他妈妈气得吐血,一看到他拉琴就骂他,声称要把他与琴拆成碎片。因为他与琴都是他爸留下的遗物,看到他与琴总让她想到那个杀千刀的东西。每次看到他妈要去砸琴,Music汤就扑到琴上,用整个身体把琴盖住。然后任由他妈妈拿鸡毛掸子在后背上留下一条条血痕。
他大学毕业后,学校说本地分配名额已经满了,只有一些外地的分配名额。他想外地就外地吧!这样不仅可以躲开他妈妈,还可以自由自在地拉琴。以前他在家拉琴的时候,他妈妈就会喃喃地骂。每年寒暑假他回上海过上一段时间,琴很珍重交给看门的老丁帮他保管。老丁没事的时候会把琴拿出来,用一条白绸布把键盘擦得光可鉴人。有几回他曾试图拉它几下,但是完全不得要领,摇摇头把琴放回琴箱里。
老师的宿舍跟学校中间隔了条巷子,每天放学以后,老师和学生都走了,傍晚学校里只剩下老丁和Music汤。老丁泡杯茶坐在旗杆下面,他在等待属于他一个人的音乐会。虽然只有这么一个听众,Music汤也拉得如痴如醉、前仰后合的。他拉《花儿与少年》、《龙船调》、《小九连环》,更多的时候拉苏联的《在遥远的地方》、《窗前有棵稠李树在摇晃》、《茫茫草原》、《瓦夏,好瓦夏》。老丁托着腮帮子听,听到《茫茫草原》叹了一口气说:“哎呀!太悲了。换一个吧!”他看了看老丁,换了一个《康定情歌》。
天冷的时候,他到老丁的值班室拉。老丁在炉子上烤几个馒头,烤得两面焦黄的时候,就拿出来抹上点花生酱递给Music汤。老丁对Music汤完全抗拒蒜蓉酱觉得不可思议,他拿出一个瓶子说:“汤老师来试试我做的蒜蓉辣椒酱——”Music汤大喊:“盖上——盖上,你也不许吃,不然我就走了。”Music汤跟老丁说:“你们这里的女孩子挺漂亮的,为什么喜欢吃蒜。味道太重了,受不了!”老丁给他解释说菜里加了辣椒和蒜多香啊!他沉思了一会说:“我说这个徐老师怪不得一身的蒜味。”
老丁说:“你看没看出来,徐老师好像对你有点意思,要不要我帮你提一提。”“哦哟——算了——我觉得一个人挺好的,我可不想跟蒜头过一辈子。”“切——还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你呢,以你家成分能找到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不错了。”“不说了,今天晚上好像起风了。我想起来了,我被子好像还没收,走了!”老丁点了点头说:“我不是开玩笑,你回去好好想一想。”
那年快放暑假的时候,Music汤回了一趟上海,回来的时候戴了重孝。学校里的人听老丁说Music汤的妈妈过世了。马校长问Music汤要不要歇几天,他凄然一笑说:“我明天就能上课,马校长没关系的。我欠别人的课时挺多的了。”马校长说:“你要好好谢谢人家徐老师!你的课都是她替你上的。哎!都老大不小的,差不多就行了。”Music汤低下头不说话,他把两只手摊在桌子上,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指头。
Music汤天生有一双好手,白而且长,关节非常匀称。那天晚上他拉了不少忧伤的歌曲,老丁也没有让他换个欢乐一点的曲子。晚风中,校园里有张纸片和着音乐的旋律,在风中飞一会儿落下来,然后再飞一会儿。
徐卫红在门口喊:“丁师傅——把门开一下。我找汤老师说几句话。”老丁把门开开。徐卫红走到Music汤面前说:“哎!我说姓汤的,你给我个准话,我们两个的事情到底是行还是不行?我们家里给我介绍了一个等着我回话呢。”
Music汤茫然地站了起来,他问道:“什么行不行?我一点都不明白。”“那你要我怎么样你才肯?你看我现在蒜也不吃了,也不说粗话了。我为你改变那么多,你还要我怎么样?”Music汤说:“我没让你不吃蒜,我以前跟你说过我们俩不合适。你跟我结婚会害你,也会害了我自己。”“那我情愿!”“我不情愿。”
老丁看到徐老师进来,就拿了一把扫帚到操场一角去扫地。最后他听到徐老师大吼:“你不愿意就不愿意,找那么多理由干嘛?算我瞎了眼——”说完她转身走了。老丁慢慢扫到Music汤身边,他对Music汤说:“哎,你就作吧!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了。”
徐卫红家里给介绍了一个财税局的干部,两个人谈了半年不到结婚了。Music汤在校园里遇到徐卫红对她点头示意。徐卫红鼻子冷哼了一声,扭过头不理他。
后来学校里有传言说Music汤喜欢男的,传得有鼻子有眼的,说他在上海曾经跟人搞腐化,呆不下去才到我们这里来的。一个正常的男的怎么会不想那个?而且他还会打毛衣,手还比女的都巧。Music汤什么针法都会,阿尔巴尼亚针、鱼骨刺针、渔网针、凤尾花、玉米花、狗牙针、菊花针,以前没事的时候学校的女老师喜欢向他请教针法。他看一眼接过别人的毛活,手法灵巧地示范给她们看。现在大家一想到这些传言,就夸张地一抖说:“别说了!听上去就好恶心。”
学校组织过一个小合唱队,合唱队的同学每天放学留下来一个小时跟Music汤学小合唱。后来家长大概听到了这种传言,纷纷让孩子退出小合唱队。最后只剩一个李学翠,她一直是这个小合唱队的领唱,嗓子好得像银铃似的。李学翠的妈不知道从哪儿听到这个传言,着急忙慌跑到学校来。Music正在给李学翠示范怎么样正确发音嗓子才不容易累。她妈隔着玻璃窗看了一会儿,进去把她也领走了。理由是她弟弟小,要早点回家帮着带弟弟。Music汤微微有点颤抖,但是很快平静下来说:“好——好,那你们回去吧!”
经过这次打击以后,Music汤好久没有出来拉琴了。他生了一场病,瘦得两腮都凹进去了,腮边暴长了一层毵毵的胡子。老丁去煮了点粥去看他,跟他说:“起来喝点粥——哎——一个人在外面自己硬扎一点,小地方的人见识就这么点。你想啊,你年纪轻轻的,家庭成分又不好。现在有个人愿意嫁给你,无论哪方面条件都不错。不就是爱吃个蒜吗?这能成为拒绝一个人的理由吗?所以听起来显得那么奇怪。”
Music汤说:“我想回去。”“回哪儿?回上海?你别做梦了!”“老丁你听我说,我以前想没有人会不喜欢音乐的。只要有音乐在,我到哪里都能活下来。看来我想多了,这里的人不爱音乐,大家都忙着过日子,娶妻生子,吃饭睡觉,中间没有音乐存在的地方。它也生不了根。”老丁说:“我喜欢听你拉琴。”“丁师傅你那是因为无聊,不是真心喜欢。”老丁挠挠头问他:“你看出来了?”“我早看出来,不过没有明说。”Music汤说:“我一个人回去都不容易,更何况两个人。这个我是下了决心的。”
Music汤后来走了,大概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,但不是回上海,他到香港去了。他的一个姑姑联系到他,姑姑和姑父没孩子,叫他去继承家业。临走的那天晚上,他跟老丁喝了不少酒。他背着手风琴,顺着操场边走边拉,拉《北京喜讯到边寨》,反反复复地拉。老丁跟在后面手舞足蹈的。后来听说他在香港做生意,生意做得还挺不错的。其间回来过一次,给学校捐了不少电脑。琴大概早已不拉了。老丁早不在了,脑梗,说没就没了。老丁的值班室因为临马路边,后来租给外面开了理发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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